(1)登州臨台海防衛所,大明王朝北方海岸線上的一處重要海防衛所,此地山高海闊,坐衝大海,地勢險要,是防止倭寇襲擾的前沿哨所。
這日,風平浪靜,雲淡風輕,出海巡哨的戰船悠閒地在海麵航行,忽然海岸上一座巨石壘砌而成瞭望台上傳來騷動,隻見幾名官兵擠眉弄眼憋著壞笑,還有人定力不足嗤嗤浪笑起來。
瞭望台上站得高看得遠,地勢有利,上麵的人總能不經意撞到精彩場麵,想必今日又有“非禮勿視”的大戲上演。
但,大水衝了龍王廟。
瞭望台上一位士兵正巡視海麵,當他的視線移至遠處的礁石灘時,不禁大吃一驚。
“這不是剛剛到任的登萊海防副總兵官嶽天成嶽大人嗎?”
此時的嶽大人褪去了平素裡的威嚴銳氣,他身著首身便服與一位髮髻高盤的婦人並肩漫步海灘,他們舉止親昵興致盎然……“都說這嶽大人是個冷麪神,嚴苛暴躁,從來冇個笑臉,今日在這娘們身邊倒像是個被馴服了的老虎。”
巡視的小兵在心中暗暗輕慢。
再看這婦人,雖看不清楚樣貌,從穿戴打扮上看像是富戶人家的女子。
看熱鬨不嫌事大,士兵賤兮兮地“如實”稟告長官,卻被長官一聲嗬斥。
誰知這聲嗬斥卻又勾來了更多的好事者。
哎!
嶽天成嶽大人初來乍到此地,還冇立住威,就被人當熱鬨看了。
……海浪拍著礁石,微微的海風夾著鹹澀的味道。
嶽天成環顧西周,偌大的礁石灘上隻有他和雲清,三年了,壓抑在胸中委屈與思念終於繃不住,一把抓住了身旁雲清的手,雲清微微一怔,毫不客氣地順勢緊緊抱住了嶽天成。
騷動,騷動,瞭望台上起了騷動。
不愧是京城來的世家公子,好一個光天化日下的放肆大膽,這回讓看台上的兵痞子過了眼癮,一股快意在看客身上肆意翻滾,恨不得大聲吹口哨釋放隱藏在心中的浪蕩。
新人嶽天成疏忽了瞭望台的存在,可他身旁的雲清卻冇忘記,她是海邊長大的漁家女兒,她熟悉這裡的一切。
但此時,滾他大爺的,什麼臉麵什麼臉皮她統統顧不得了。
她雖自詡為鐵石心腸的“硬漢”,可為這場重逢她也默默祈禱了三年。
此刻她緊緊抱著嶽天成不撒手,這個曾讓她魂牽夢繞的男人,這個曾讓她感覺遙不可及的男人,這個曾經讓她一度輕看自己的男人,終究是又回到了她身邊。
他的臉還是那麼冷峻,看起來依舊有點醜,也有點滄桑了,但這並不妨礙雲清癡迷他。
雲清將頭靠在他結實的胸膛上,靜靜聆聽嶽天成心臟有力的節拍,“咚~咚~咚~”一聲又一聲,“真不愧是自己選的男人,還是那麼夠勁”她心中忍不住誇讚。
雲清閉上眼睛,貪婪地享受著當下的平靜和愜意,嘴角流露出一絲微微的笑意:我就知道能把你等到,我就知道老天會把你還回來。
突然她鼻子又一酸,眼睛裡泛起潮熱的濕氣,頓感自己好委屈。
重逢的場景終成為現實,瀰漫全身的喜悅,有溫度的牽手、牽掛深邃的眼神、劃過臉的海風、一層又一層的海浪……一個熟悉的聲音在雲清心底歡呼:雲清啊!
你的願望又實現了。
這個聲音喚醒了沉醉在甜蜜中的雲清,雲清心中一顫:是的,我的心願又一次實現了。
是那個秘密再次幫了我,幫我繞開了世間的傲慢與偏見讓我與嶽天成再次重逢。
如果冇有那個秘密,或許她早己放棄了嶽天成,畢竟她敵不過滔天的權勢和世俗的孝道倫理。
如果冇有那個秘密,也不會有如今的雲清,從一個漁家女成為京城女老闆。
那個秘密讓她萬事皆遂願,她早己深深臣服於那個秘密。
雲清的秘密其實很簡單,那就是:你的願望你真心相信那一刻就己經實現了,先相信再發生。
她分享給很多人,隻不過他們聽後都哈哈大笑。
上士聞道,勤而行之;中士聞道,若存若亡;下士聞道,大笑之,不笑不足以為道。
雲清並非天資極高立刻頓悟了其中的奧義,她隻是簡單純粹,不斷滋養著開悟的善根。
(2)張雲清,出身登州榮昌村的漁家女兒。
祖父打漁,父親打漁,家裡祖祖輩輩以打漁為生。
如果按照祖祖輩輩的規矩,雲清的人生軌跡大抵應該如此:十七八歲時她被許配給一位身強力壯的漁民,然後敞開肚皮生孩子。
丈夫出海打漁討生活,她在家裡燒火做飯帶孩子。
日複一日、年複一年,等到她熬成婆婆,再看著下一代重複她的生活。
雲清的祖母是如此,雲清的母親亦是如此,母親和祖母循規蹈矩的生活彷彿己經讓她看到了以後的自己。
傳統的生活熟悉且溫馨,但雲清心底總有強烈的疏離感,她想看看漁家以外的生活。
有人說,當你經曆磨難或者過於安逸時都會產生想要逃離的衝動。
毫無疑問,雲清屬於後者,她生活在一個安靜偏僻卻相對富庶的漁村,有和睦美滿的家庭,傳統而美好的漁家生活冇有把她浸潤成地道的漁家妹子,反而成為孕育她夢想的沃土。
榮昌村不遠處,有塊退灘地,港寬水深,天然避風,從南方而來的商船經常在此停靠落腳。
這些往來於南北之間的商船總帶著各地的稀奇貨物,也帶著外麵世界的影子。
雲清經常纏著父親過來玩耍,她特彆喜歡聽南來北往的客商聊天,她知道了“湖廣熟,天下足”,知道了皇帝住在燕京的紫禁城,知道了京城上元節的燈市燈火耀眼恍如白晝,知道了父親曬製的海蔘在京城裡很珍貴……雲清對京城充滿了嚮往和幻想。
村後的赤石山是雲清和妹妹雲朦的樂土,山不高,卻能眺望大海。
坐在山上,看著來來往往的船隻,她對出去看看總是躍躍欲試,腦袋裡一個念頭在閃爍,也許有一天她真的能在京城生活。
一次她把自己的這個念頭告訴了妹妹。
“妹妹,將來我要離開村子生活去!
你要照顧好祖母和娘。”
“姐姐你要嫁到彆的村裡嗎?”
“不,我不要嫁到這裡,我要去京城生活,我不要嫁人。”
“你要去京城生活,你不要嫁人?
哈哈哈哈,姐姐你莫不是在說胡話?
我們離京城十萬八千裡,我們在京城冇有一個親戚。
姐姐,你要去京城要飯嗎?
哈哈哈哈!”
雲清和雲朦,這對一個孃胎裡出來的姐妹,姐妹之間朝夕相處有著濃稠的化不開的親情,可腦子裡翻滾的念頭卻是天地之彆。
雲清痛下決心才把心願告訴雲朦,冇成想雲朦像在聽一個比耍戲法還有趣的笑話。
姐姐雲清的想法如此新鮮,每一個字她都覺得新奇好笑。
妹妹笑得合不攏嘴岔了氣,倘若妹妹說給祖母、父親和娘聽,那必定也是笑得前仰後合。
雲清也詫異了,自己如此認真訴衷腸,妹妹怎麼像傻子一樣聽不懂話。
難怪教書的關秀才總是摸著他那把乾癟的山羊鬍無可奈何地搖頭感歎:“夏蟲不可語冰,夏蟲不可語冰”。
這句話出自《莊子》,雲清竟刹那間悟了。
此刻,她雲清就是關秀才,妹妹是夏蟲。
即使是親姐妹,以心傳心的心意相通也是極難的。
她的心思妹妹一點都不懂。
於是在彆的孩子懵懂無知扔泥巴時,雲清悟出了一點點“事以密成,言以泄敗”的道理,以後要管住自己的嘴巴。
從此,她的心願就再也冇有輕易吐露過。
她雖還冇完全悟透,不過雲清的確人間清醒。
不想嫁人,不要相夫教子,要去京城謀生活。
若是放在五百多年後,雲清絕對稱得上是具有現代意識的獨立女性。
然而,她是大明的子民,是天順皇帝治下登州府的漁家子女。
這每一句話都很離經叛道,都是宗族長老打她幾板子的好理由。
“男大當婚,女大當嫁”,“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在這個循規蹈矩的漁村,是容不得女子大放厥詞的。
此時,漁村之外的紫禁城裡處在一場激烈的變動中。
天庭與漁村,原本是遙不可及的距離,但每一個起心動念,都會讓事物之間產生玄妙的瓜葛,毫無關係的兩個人在若乾年之後也會同處一室。
景泰八年,京城發生“奪門之變”,在大臣石亨、徐有貞以及太監曹吉祥的策劃下,大明皇帝朱祁鎮重登皇位,動盪的政局逐漸平複。
經曆過皇權失而複得的朱祁鎮,必定要展示他勵精圖治的決心。
此時大明王朝經過七十餘年的休養生息,經濟進入高度發展階段。
在皇帝的默許下,白銀在交易中使用越來越普遍,大明的商品經濟迅猛發展,重商重財的風氣正在超越以往所有王朝。
經濟的繁榮,像是一道光,照進漫長而黑暗的封建社會。
這道光把女子帶到經濟活動中來,而具有經商頭腦的女性則加入經商的隊伍。
雲清隻是懵懵懂懂地許下了一個心願,時代的一切她都不能左右,但願力力大無邊,總是揹著你默默顯化一切。
多年後,張雲清靠著她的“珍饈坊”在京城站住了腳跟。
她把故鄉登州的海蔘賣給了京城的達官顯貴,還邂逅了出身豪門、更加離經叛道的男人嶽天成。
在故鄉,祖母整日唸叨雲清看似精明實則缺心眼,還是妹妹雲朦命好,嫁了一戶殷實人家過得輕輕鬆鬆。
祖母的說教,雲清總是笑笑波瀾不驚,冇走出過登州的祖母對冇經曆過的事情想得過於悲觀,她的快樂祖母這輩子不曾體會過,看著自己的“癡心妄想”都成為現實,她實在太暢快了。
京城這條路確實不好走,但是她張雲清是何人?
她是硬漢,是遇山開道遇水架橋之人,是“驚天秘密”護體的人。
不過這是她的秘密,她也不打算跟祖母分享。
夏蟲不可語冰,夏蟲不可語冰。